离开的倒数第三日。
趁着顾煦州公干,我在家收拾行囊。
那些精致的旗袍、洋装,我都没有拿,只从箱底翻出了我在乡下时穿的粗布衣裳。
以后上学、劳作,还是这些自在方便。
一同被翻出来的,还有许多乡下生活时的物件。
我送给顾煦州的用草编的蝈蝈笼子;
我给顾煦州纳的千层底布鞋;
顾煦州给我画的小人书;
顾煦州被顾母打手心时的戒尺;
还有一个玉手镯……
想来,我与顾煦州相识已有十五年,我很长一段时光都是同他一起过度过的。
初遇时,他是落魄乡绅家的小少爷,父亲败光家产后死了,他与母亲整日靠典当度日。
曾经养尊处优的母子两人骤然跌落,浆洗缝补,耕田种地,一概不会。
我和母亲看不过去,便帮着他们做活,一来二去,我们便熟识了,两家亲做一家。
有一日,顾母正在和母亲学着缝补衣服。
一抬头,看到我嫌顾煦州做饭难吃,嫌弃地驱赶他去拉风箱,我来掌勺。
顾煦州不服气地撇撇嘴,却也不敢声张。
顾母噗嗤一声笑出来,唤了下我母亲:「淑英你看,他们两个像不像一对拌嘴的小夫妻。」
母亲哈哈大笑:「像!像!要我说啊,就他们两人定个娃娃亲,到了年岁两人就成婚,我们两家变一家!」
听到两个母亲的调笑,我羞得不敢抬头。
偷偷瞧了一眼顾煦州,发现他整张脸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,头埋得比我还深。
顾煦舟十七岁那年,考上了外地的学堂,我们在门口的大榆树下分别。
我低着头,垂着眼,盯着自己的脚尖,生怕一撩起眼眶,眼泪就落下来。
他也红着眼眶,将一只玉镯套在我手上,瓮声瓮气地说:
「这是我母亲的东西,她说这是要给未来儿媳的。」
「我希望你能等我,我日后一定风光迎娶你!」
我含着眼泪答好。
为着这个玉镯,我等了他七年,等成了一个老姑娘。
这七年里,我母亲去世,顾母让我和她搬到一处,一起生活,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儿媳。
而顾煦州一路成绩拔尖,被公费派到法国留学。
学成归来后,他凭借满腹才学,和一手的好文章,名扬上海滩。
新政府更是直接委任他为文书局局长,前途一片大好。
年岁不等人,顾母开始张罗起我们的婚事。
可我们二人悬殊实在是大,我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娶我这个乡野村妇。
如果他不愿意,我也理解,不会有任何怨言。
可他说:「我绝不负你。」
即便权势滔天的督军拿枪指着他的脑袋,逼他娶自己的女儿。
他也毫无惧色:「我早已心有所属,曾立下誓言,此生非她不娶。」
最终他硬生生挨了一百鞭子才脱身。
我们成婚时,他脊背上还有未愈合的鞭痕,一道道狰狞交错,触目惊心。
我哭着骂他傻。他却笑着安慰我:「能娶到你,再捱一百鞭我也扛得住。」
成婚后,他也因为我遭受了不少嘲讽。
当时,新派人士间有一股潮流,他们唾弃自己父母包办的婚姻,抛弃粗鄙的发妻,有了更时髦的爱人。
可偏偏顾煦舟与众不同,对我这个糟糠之妻一往情深,同僚和朋友们都嘲笑他有个小脚太太。
他不仅毫不在乎,还把我带到众人面前,落落大方地将我介绍给他们,让他们无话可说。
那时,我只感叹自己前世修了怎样的福,才能在今生觅得这般爱我敬我的夫君。
如今来看,当时的真心不假,只不过人心易变罢了。
人心变却,旧物留着也没有意义,我统统丢了。
只留了玉镯,毕竟那是顾母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