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
我半坐着守在他床边,阳哥那一脚用了点力气,其实很疼。
但没人说话,过了很久,我站起来静悄悄地走出去。
郝泽躺在床上挂着吊水,像一个没有生气的精致人偶。
我站在门口看了一眼,然后走了。
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已经一个小时后了,我炖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鸽子汤。
郝泽似乎没想到我还会回来,盯着我有些出神。
我笑得很喜庆,一边走一边说:“真是走运,这个冰箱竟然不是空的。”
我喜滋滋地看着郝泽,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“快来尝尝我的新手艺,入股不亏。”
郝泽抬眸看我,嗓子嘶哑,他静静地问:“你是傻子吗?”
我抽抽鼻子,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,但我忍住了,对着他强笑出来,摇摇头,扶着他坐起来,然后将汤递过去。
“天之骄子,富二代,星二代,天才,媒体是这么说我的吧?”他盯着汤自嘲起来。
那天我知道了郝泽的秘密,比如他父亲生意破产,母亲欠下上亿赌债,债主还拍了点她不能放出来的东西。
他母亲虽然没落,但依旧要面子,将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——至少比自己儿子的命重要。
郝泽现在的经纪公司帮她还了债,然后她一纸合约将自己儿子卖给了这家经纪公司——签的是终身的不平等合同,违约需要支付天价,几乎等同于卖身契。
光鲜亮丽的背后是如此辛酸的真相。
郝泽说完后一直盯着我,像是在观察我有什么反应。
知道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天之骄子,他签了终身的合同,他苦苦挣扎在泥潭中。
他没办法拒绝经纪公司的任何要求,比如陪富婆喝酒,比如成团,比如唱歌,比如超负荷的行程,比如任何他不想做也不喜欢的东西。
就像张爱玲说的那样,生命是一袭华丽的锦袍,上面爬满了虱子。
见我并没有什么嫌恶或者是同情的反应,他有些意外。
我歪头想了想,然后掏出手机翻找,好半天才找到一张照片,放到郝泽的面前,然后说:“我们来交换个秘密吧。”
照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,穿着校服,那个女孩子清秀白净,笑起来露出一侧的梨涡,对着镜头笑得很羞涩。
我指着照片对郝泽说:“这是我生病前的样子。”
“我以前很优秀的,长得好看,是实验班的尖子生,后来我生病化疗吃激素药,不仅体态发生变化,脑子也跟不上。”
“一开始大家会同情我,可怜我,鼓励我,我的父母很爱我,日日以泪洗面,可是时间够久,面对面目全非的你的时候,大家会厌倦,我朋友疏离我,成绩吊车尾,连我爸妈都放弃了我。”
经历这一路一定很艰难,即使我说得云淡风轻。
我撸起袖子给郝泽看,肥嘟嘟的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,我说:“我曾经自杀过,被救回来后我就想通了。”
“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好怕的,反正我们只来一次。”
我真挚诚恳地望着郝泽,眼里隐隐有泪光:
“只要活下去,人生总会变好的,就像我,你看我努力生活,有工作,”我顿了顿,才重新继续说,“还很幸运的遇见了你,一切都在变好,如果我当年死掉了,我也不会经历这些。”
郝泽问我:“遇见我对你来说很幸运?”
我抿着唇有些羞涩地笑起来,说:
“当然,你是第一个没有嘲笑没有用异样眼光看我的人,你很尊重我,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对我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我本人很糟糕,而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存在的素质差。”
后来很久后,那时候郝泽已经成名,愈发内敛稳重,拿了无数奖,在银幕上演过无数令人称赞的哭戏,但那都是角色的。
只有我看过属于郝泽的泪,很轻的一滴,落在我给他熬的汤里,几乎毫无痕迹。
他认真地看着我,像在从我身上汲取力量和勇气,他问:“真的会好起来吗?”
我笑,语气笃定:“当然,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,时代在发展嘛,说不定以后你可以要回自己的合同。”
我努力给郝泽描绘未来美好的场景:
“那时候你就可以退圈了,你不是喜欢软件吗?到时候我们就继续申请你之前学校的offer重新来,你可以在硅谷——或者自己创业,去做自己喜欢的事。
那时候我不做你的助理了,我就去开家小餐馆,就开在你公司楼下,生意惨淡的时候你就带你的员工来团建聚餐,给我撑场子。”
我说得如此笃定美好,郝泽认真地望着我认真的表情,直到我回过头。
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看我,其实我胖嘟嘟的脸蛋依旧有以前清秀的痕迹。
我朝他伸出尾指,说:“拉钩,答应我,以后不会做傻事,我们约定好,以后你做个IT直男,我做个小餐馆老板,我们都要坚持下去。”
郝泽笑出来,伸出手勾上去,解释:
“我只是头疼,所以才会吃头孢,那个女人问我会不会那种心形的编程,说我认真编程的时候很性感,让我给我编一个,我嫌恶心,就喝了酒。”
他紧紧勾着我的尾指,轻轻笑起来,剑眉星目,朗朗如云间月,天边风,疏朗得不可思议,那样认真仔细专注地看着我。
我永远记得他说的这句话。
他说:“你说得对,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好怕的,反正我们只来一次。我答应你,无论什么时候,我都会坚持下去。”
我信了。
很久之后,同样是他,绝望到极点,站在顶楼的公寓楼层的阳台上。
林立的公寓灯光星星点点,这样繁华热闹的市中心风景,风声呼啸而过。
他张开手臂,白色的衬衫猎猎作响,他回头温和地望着我,然后微笑着和我说对不起。
最后一跃而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