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
我们在的巷子叫八大胡同,是北京城最热闹的烟柳之地。
平日里我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哪儿不去,就是买些东西,顾南亭也让小厮出去。
早上的时候,顾南亭就拉着我在院子里吊嗓。
父亲没了,顾南亭就自学梅派青衣,一边学,一边教我。
我靠着对父亲的记忆,指点顾南亭的唱腔,等他学会了再教我。
等我唱青衣的时候,他再自学花脸,只是这次没人指点,全靠他自己的悟性。
他学得极快,连我这个梅派青衣的正统传人也比不过他。
只是到了傍晚,顾南亭就要换上秀禾服,描眉打鬓,再染上一片朱唇。
他抱着琵琶出门的时候,星夜里刚挂上月牙儿。
等他回来的时候,就已经到了深夜,连月亮也要落了。
我就坐在院子里等他,然后递过去一杯醒酒汤。
我也不是总能等到顾南亭,偶尔他会晌午才回来,看到已经睡了的我,就帮我盖好被子。
他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沉沉睡去。
这时候他会睡得极死,我醒了,他也还在睡梦中。
我看他的时候,他眼角带泪,衣衫破烂,朱唇的印记蹭到脸颊上,整个人蜷缩着发抖。
他背后有着深浅不一的血痕,稍微碰到,就疼的咧嘴,像极了一具破碎的娃娃。
等我靠近的时候,顾南亭会惊醒,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。
他关着门,就在门外,不许我问他任何问题,也不许我哭。
我能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喘气,声音里都带着哭腔,可说话仍旧那么硬气。
等他收拾好自己,换上一副笑脸,才转身进房间问我要吃些什么。
他吩咐小厮去买,自己就坐在椅子上检查我的功课,说是怕他不在的时候,我会偷懒。
其实我们都明白,他只是想借着唱戏的事儿,让我忘却了他在椅子上的可怜相。
这么多年来,我也渐渐开始明白顾南亭是个怎么样的人。
他虽然生的俊秀,却比太多人都要豪气,答应的事儿,就记一辈子。
他也骄傲,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,甚至包括我。
也许顾南亭不带上我,他不需要走到如此境地。
我和他说对不起的时候,他轻轻摇头,说这就是命。
是他顾南亭的命,也是我梅莲生的命。
我们这样相依为命五年,顾南亭不过十六岁的年纪,就已经有了一丝白发。
我要帮他剪掉,顾南亭却说留着的好,将来要演楚霸王,饱经沧桑的将军,怎么会没白发。
那一年的顾南亭也比每一年工作都卖力。
他陪我的时间变少,几乎每天都是晌午才回来,歇息一下,傍晚就离开。
他的身上也开始越来越多伤痕,人慢慢的消瘦下来。
直到某个晌午,顾南亭兴冲冲的回来,抱着一个木盒,叫我起床。
木盒里是足足一千块大洋钱,那是他全部的家当,是这五年时间换来的。
顾南亭告诉我,从今天开始,我们就再也不用留在八大胡同里。
他凑够了钱,要在北京城的地界给我办一个梨园......